風沒有形跡,卻有聲音。它拂過窗櫺,穿過林梢,掠過水面,皆作不同聲息。有時呼嘯,有時低吟,有時竟至於無聲了。人站在風中,風便與人絮語,說些亙古的話,不管人是否聽得懂。
北國的風,是隨了節氣準時變化的。立秋一過,早晚就會吹起微涼的風。
最先,暑氣尚未全消,日頭猶自灼人,然而不知哪一日清晨,推窗時忽覺一陣微涼拂面,再去翻日曆,果然立秋已至。
風,是季節最忠誠的信使。迎面吹來的秋風,帶着極清爽、極明淨的涼意,彷彿一塊剛從溪水中撈起的玉石,微冷中尚存幾分溫潤。
秋天,天高極了,藍得如同洗過一般。雲卻淡了,疏疏落落地浮在空中,如紗如絮,被風推着緩緩遊移。有時候,天上連一絲雲也沒有,只一整個天,藍汪汪地隆在頭頂。陽光透過清澈的空氣灑下來,也變得格外明淨,照在牆上、樹上、人的髮絲上,泛着一種柔和的光。
這時候的風,最是恰到好處。它既不像春風那般撩人,又沒有夏風的粘膩燥熱,亦不帶秋風的肅殺淒清,也不似冬風那樣刺骨,只是輕輕地、從容地掠過天地間,將夏日的餘熱一絲絲抽去,一點點換上沁人心脾的清涼。
一棵高大的老楊樹立在辦公室的窗外,在初秋的風裏,一樹葉子簌簌作響。輕快的簌簌聲,使我想到了四季不同的風。
春風是最先來的,卻又最是躊躇。它從南邊來,挾着些微的暖意,卻又不敢十分的熱烈,唯恐驚擾了尚在冬眠的萬物。它先是試探地敲敲窗,見無人應答,便輕輕地推開了。於是,楊柳便抽了芽,桃花便打了苞,連枯黃了一冬的草地,也隱隱泛出些青意來。賀知章見了這風,就說:「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春風何止是剪刀,它分明還是繡娘手中的針,細細地、密密地,將春色繡滿大地。
風本無形,卻偏偏在四季的輪迴中,借文人的筆展現出千般面貌、萬種風情。它穿越時空,從古詩詞的字裏行間吹來,一直吹到今日,一路帶着從春秋到唐宋到明清的詩意。
春風一來,人便覺得心上有甚麼東西化開了。是甚麼呢?大約是冬日裏凍住的愁緒,被這暖風一熏,竟自消融了吧。白居易懂得春風的無私,他說:「薺花榆莢深村裏,亦道春風為我來。」小孩子們在風中奔跑,手中的紙鳶便借了風高高飛起,彷彿要飛到雲彩裏去。若是奔跑的孩子、翻飛的紙鳶被高鼎看到了,他定會笑着說:「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老人們哪都不用去,就只是坐在門墩上,春風便自己送上門了,然後,他們就眯起眼看天,說:「春風不颳,楊柳不發。」風最聽老人的話,老人話一落,它就讓灰突突的一切重新活過來。
在初秋的微涼中漫步,我想像着春風與秋風的對話。一個帶來生機,一個預告收穫;一個溫柔如初戀少女的吻,一個清爽如老友重逢的擁抱。
夏風又是另一番性情。它來得急切,去得匆忙,常常攜着雷雨,頗有聲勢。午後,天色忽然暗下來,烏雲壓境,風便先到了,它捲起塵土,搖撼樹木,將晾曬的衣裳吹得獵獵作響。對,就像許渾說的「山雨欲來風滿樓」。
然而夏夜的風,卻是極溫柔的。白日裏的燥熱漸漸散去,晚風便從水面上起來,若是水中有荷,那便更多了些趣味,朱自清這樣寫夏夜荷塘的風:「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若是坐在庭院中納涼,風也像是知人心意似的,不疾不徐,恰到好處地送來涼爽。
此刻站在初秋的風裏,回想夏風的狂放與溫柔,竟覺得季節的變換恰似風的變奏──每一個音符都恰到好處,每一個轉折都意味深長。眼下這初秋的風,左右顧盼,猶豫不決,既想保留夏末的餘溫,又要帶來秋日的清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