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最厲害,有一回舉著鍋鏟衝我們喊:「肉醬意粉是不是這個味道?今晚我們吃西餐呀!」隨後我發現垃圾桶內的空罐頭明明晃晃地寫著「滷肉燥」。
那個潮濕的春夜,我在便利店撞見阿明。他正把補習社的筆記放進影印機,校服外套肩線都顯得短小侷促,露出的袖口都磨出毛邊。機器吞吐的綠光裡,我看到他數了三遍硬幣才按下複印鍵。我經過時放下了剛才買杯麵找給我的零錢:「忘記帶錢包,你給我袋好。」
第二天課間,我的筆記本裡忽然多出整整齊齊的數學公式,頁腳還沾著應該是昨天便利店咖喱魚蛋油漬。直到中學畢業,我的數學科都靠阿明指導,雖然他沒有參加任何補習班,但卻有本事找到少三家不同補習社的模擬試題,操練得滾瓜爛熟。
畢業典禮那天,阿明穿著我們湊錢買的襯衫站在禮堂前排。周Sir替他掛上優秀畢業生徽章時,我看見他喉結抖動了三次才說出謝謝。之後我們像往常那樣勾肩搭背去吃碗仔翅,其實是生粉加粉絲和肉絲,雞味可能是來自那家家戶戶都慣用的雞粉調出來的,阿傑突然往他碗裡倒了半瓶胡椒粉:「以後發達了記得請我們去西南食翅呀!」
這個期望雖然沒有真正實現,但十二年後金光大道某酒店的宴客廳,大舞台上的水晶吊燈把香檳塔映照得璀璨奪目。那段新郎新娘童年回憶的相片幻燈片段中瞥到我們穿著校服打籃球的片段時,隔張枱傳來一片喝采聲,應該是班際賽,成績我都忘記了。這時新郎舉著無線咪的手在抖,西裝肩線比當年球場的他更是筆挺百倍:「感謝10和11號枱的好兄弟……」
當他說到「特別是10號枱的兄弟當年給我湊錢買計算機」時,阿傑突然抓起餐巾捂臉,碰跌了紅酒杯,紅酒在雪白桌布上漫成血泊。主家席那邊傳來瓷器輕碰的脆響——周Sir在擦他的金絲眼鏡,今晚他是來當主婚人。
與我同枱的阿傑突然猛灌一口紅酒,本來阿明是想請林媽媽來的,但可惜她上個月突然走了……新郎阿明在台上爆哭到說不下去,新娘的頭紗也沾滿淚痕,司儀手忙腳亂找紙巾。最好像聽到他在台上說了句:「這裡的翅比西南更好。」
我們這兩桌三十幾名大男人哭得東倒西歪,畢業這些年大家都各散東西,那個年代留下電話號碼的人不多,阿明考取了奬學金到美國,阿傑是先去台灣後來再到美國上碩士,我一直留守本土,連大輝兩兄弟都在香港升學和工作。
龍蝦伊麵上枱時在我眼中都化成一片模糊。散場時我們逐個跟阿明擁抱,他西裝前襟的眼淚混集了幾十名男生的眼淚和鼻涕,好像還有點紅酒漬。阿傑這些年與他聯繫最多,上個月林媽媽出殯本來還叫阿明不要去,怕有沖撞,但他仍堅持要去跟那個真正對他有「養肉之恩」的林媽媽道別。
電梯門關上前,他突然摸出個泛黃的7-11塑膠袋,塞在我手中:「當年影印筆記的硬幣,連本帶利。」他笑了笑,我倒是忘記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