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聲響了,我卻不接。那鈴聲是舊式的,從前電話局裏那種,叮鈴鈴地破空而來,在斗室中橫衝直撞,撞到牆上又彈回來,竟有些淒厲了。我任它響去,橫豎不是找我。
這電話裝了許久,號碼不知經了多少人之手。初裝時,我頗為新鮮,每每鈴響必搶着去接,然而十有八九是錯的。對方或是要找張先生,或是尋李太太,又或是某快遞公司確認地址。我初時還耐心解釋:「錯了,這裏沒有這人。」後來便只道一聲「錯了」即掛斷。再後來,索性不接。
然而竟也有找我的。
母親每週日午後必來電。時間極準,三點鐘聲未落,鈴便響了。她問些吃飯穿衣的閒話,我一一應着。她在那頭絮絮地說家鄉誰人過世了,誰人嫁娶,我只嗯嗯作答。她說得多了,忽然停住,問道:「你怎麼不說話?」我方擠出一句:「聽着呢。」她於是又繼續說下去。其實我何嘗在聽呢?不過是讓她說說罷了。她需要說,我需要聽,雖然聽而不聞,但這通電話的儀式卻不可廢。
某夜大雨,電話驟響。我披衣起來,摸黑拿起聽筒。那頭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帶着哭腔,問:「你為甚麼不來?」我一怔,道:「你找錯了。」她卻不理,只顧自言自語:「說好了的,怎麼就變卦了……」我靜靜聽着,聽她哭訴了約莫一刻鐘,其間插不上一句話。後來她哭累了,輕輕說了聲:「對不起,打錯了」,便掛斷了。我放下聽筒,窗外雨聲正急。
也有令人莞爾的一次,對方是個老翁,開口便道:「狗娃,你娘叫你回來吃飯!」我失笑:「老伯,我不是狗娃。」老翁耳背,兀自說道:「快回來,飯菜都涼了!」我只好對着話筒大喊:「打錯啦!」他方才咕噥着:「不是狗娃啊……」掛了電話。我想那狗娃必是久未歸家了,否則老翁何至於胡亂撥號尋人?
最奇的是個孩子,撥錯號碼卻理直氣壯:「我要找媽媽!」我問他媽媽電話號碼是多少,他抽噎着背了出來,果然錯了一位。我柔聲道:「你記錯號碼了,再想想。」他卻大哭:「你就是不想要我了!」我費盡唇舌才哄得他掛了電話,不知後來他找到母親沒有。
電話機現在沉默了,一天響不起一次。即使響了,也多為推銷之類。我還是習慣性地不去接,但偶爾拿起聽筒,聽到那頭陌生的聲音訴說着陌生的事,竟覺得親切起來。
這些致電來的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怒,有的怨,皆在話筒那端鮮活着。我們素昧平生,卻通過一根細線相連,交換片刻的悲歡。然後掛斷,復歸陌路。
人生在世,誰不會錯撥了號碼,找錯了人呢?惟願那接聽之人,能溫和地道一聲:「你打錯了。」然後聽你說完未盡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