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遠方的新生(一)  徐薏

 陳啟明把最後一箱行李搬進溫哥華這間半地下室時,手腕上的百達翡麗一不小心便蹭到了粗糙的水泥門框。他低頭盯著那道新的劃痕,心裡像被什麼刺了一下。妻子林薇在身後催促:「快進來,外頭冷。」他「嗯」了一聲,拖著箱子踏進這間不足四十平米的蝸居。

 地下室只有一扇窄窗,開在齊腰高處,望出去是灰濛濛的雪地和行人匆匆的腳踝。兩個兒子:七歲的浩浩和九歲的陽陽,正在唯一的房間裡為搶一個遊戲機手柄扭作一團。林薇疲累地喝止,聲音在低矮的混凝土天花板下撞出巨大迴響。陳啟明移開目光,牆上掛著一幅裝幀精美的園林圖——那是母親在他們離開前硬塞進行李的。那是陳啟明母親畫的畫,她從前是學校美術老師,畫中亭台樓閣,曲水流觴,與現實世界中狹小潮濕的空間形成強烈的對比。

 移民的決定來得急促。浩浩被診斷出ADHD,陽陽在重點小學裡因閱讀障礙被老師暗示「拖後腿」,不斷勸退。某個深夜,林薇在查看完又一份陽陽不及格的試卷後,突然抬頭:「為了孩子,不如走吧!」陳啟明望向窗外,城市霓虹如流動的血管,映著他金融公司高管的身份帶來的優渥生活。他沉默片刻,點頭。M城的老宅裡,母親那雙因白內障而日漸渾濁的眼睛,過去也沒有細意關注,這幾天收到弟弟的訊息,才知道母親在政府醫療免費系統排隊做手術,安排好過兩天進行。遠隔重洋,陳啟明也推說時差和工作關係而沒有給家裡打電話,只是留了個語音,問候一下。

 溫哥華的冬夜漫長,南方人豈會習慣。陳啟明在狹小的電腦桌前,一遍遍刷新求職網站。熒幕藍光映著他的黑眼圈。曾經西裝革履、在M城市中心寫字樓裡運籌帷幄的手,如今笨拙地敲擊鍵盤,傳遞著一份份石沉大海的簡歷。金融風暴的餘威掃蕩北美,他引以為傲的履歷成了廢紙。

 「啟明,你看這個職位……」林薇裹著毯子走過來,伸出手指點著熒幕。她身上已不復昔日的香水味,反而有一陣廉價洗衣粉的氣息籠罩著。陳啟明目光掃過她指著的招聘資訊——超市倉庫管理員。他喉嚨一陣緊起來,並沒接話,只含糊道:「嗯……我再看看別的。」

 林薇縮回手,毯子滑落一角,露出裡面起球的舊毛衣。昔日她是光鮮亮麗的奢侈品買手,現在每天在社區中餐館後廚洗堆積如山的碗盤。隔著手套但仍會有冷冰而又油膩的洗碗水滲入去,加上搬動碗碟的重活,令她的十指關節亦紅腫粗糙,曾經精心保養的指甲斷裂變形。為了便利工作,她不再戴首飾,唯一保留的是一枚細細的鉑金婚戒,也有可能是因為手指關節有點變型而取不了出來。

 適應新生活像等待漫長的冬季過去,總需要時間消磨。原本將舊屋賣掉,留下一部份給陳啟明母親日常生活開銷,餘下大部份都投入今次舉家移民之用。一直希望找到性價比更佳的新居,或者搬到一個更妥當的社區,更重要是為兩個孩子找到最適合他們學校……

 這半年之內,積蓄如陽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林薇感受到坐食山崩的壓力,開始偷偷變賣帶來的奢侈品。那天當陳啟明發現她一直珍而重之的Birkin包包不再放在衣櫃內最隱密的位置時,林薇唯有丟下一句:「賣了!」

 那個是她三十歲生日時陳啟明送給她的禮物,男的事業正在節節高升,意氣風發之時,女的亦是艷光四射,正值人生高光時刻,郎才女貌這個詞語總不絕於耳,Birkin包包也曾見證這一切。

 陳啟明猛地站起身:「你瘋了?這是限量版!」聲音在狹小空間裡顯得突兀。她的神經也在一下子激動起來。「限量版能換三個月的房租!」林薇的聲音尖利起來,「還是說,你指望拿著這個包去面試?」◇(待續/逢星期一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