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的一個雨天,也是在便利店,曾遇到過一個買罐裝可樂的姑娘,她用左手拿起可樂時,毛衣袖口探出的手腕纏着醫用紗布。姑娘俐落地扯下罐子上的拉環直接戴到左手的無名指上—那裏本該有一道戒指的壓痕吧。見我看她,她忽然開口:「你知道嗎?悲傷是有體積的。」她伸長手臂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手中的紅色可樂和手腕上的白色紗布形成異常鮮明的對比,「它有這麼大,一個擁抱那麼大。」說完,她用右手的指甲叩擊左手的可樂罐子,那聲音格外清脆,就像某種微小靈魂的敲門聲。現在想來,她當時一定是在召喚被她丟下的靈魂碎片們,她要把它們裝進可樂杯裏,然後一飲而盡,然後撫平傷疤,然後療癒靈魂。
只是,被情愛擊碎的靈魂真的那麼容易癒合嗎?願我的妄想已經在那個姑娘身上變成了現實,希望她已經走出雨天遇到了光。
或者,那位姑娘可以去哪吒廟裏看看塑着金身的哪吒像。哪吒剔骨剜腸、自毀肉身還父母深情,也不過是為了求一份靈魂的自由;魂魄散於天地間,也不過是要為靈魂尋得一個值得寄託的宿主。得清蓮為身,何嘗不是出了淤泥而不染的「脫胎換骨」。如果悲傷真的有體積,那一定有東西可以將它填滿,比如自心底而生的勇氣、比如不依附於任何人的獨立、比如能慢慢聚攏失散的靈魂的忙碌日子。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開始清點:麵包機彈出切片時騰起的熱霧中掛着的昨夜夢境褪下的蟬衣,老舊圖書館的書頁上我曾讀到的某位讀者幾十年前的歎息,火車呼嘯而過時我印在車窗外無邊曠野裏的不捨……現在我明白了,它們都是我不曾標識重量的靈魂碎片。
電子秤早已恢復歸零,但我知道我將要一點點撿回我丟失的靈魂碎片,我會讓昨晚的0.01一直在我的體內持續生長,我將珍視我靈魂的點滴,哪怕它微小到只有0.01,哪怕它化作街邊小販亂哄哄的叫賣聲,化作自動售貨機卡住飲料時的震動,化作打印紙上未乾的墨痕……
我要將那些總是被忽視、不能被計算的微量存在進行重新換算,我將不再糾結體重秤上的數字,我將不再追討昨天溜走的時間,我也不會再計較過往是否有過錯付;我將以生活的小光點為單位,以能抓得住的小細節為砝碼,以能握得緊的小時刻為秤桿重新估量我的靈魂,不管它所剩為幾,不管它夠不夠21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