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男人的眼淚(三)  方婷

 現在張品良租的公寓只有十五平米,牆身有些剥落,靠窗的位置擺了張二手書桌,上面攤著心理醫生開的筆記——「試著記錄每天的情緒,哪怕只是『今天沒失眠』這樣的小事。」書桌對面的白牆上,貼滿了小宇的照片:幼稚園的集體照裡,小宇站在最右邊,舉著畫滿太陽的蠟筆畫;生日那天拍的,他沾著奶油的手抓著小蛋糕,笑得眯起眼睛;還有那張從家裡帶出來的樂園照,被他用透明膠帶粘了又粘,邊角還是捲了起來。

 每天晚上,張品良都要對著照片牆坐一會兒。有時候會想起小宇剛學說話時,模糊地喊「爸爸」的樣子;有時候會想起妻子曾經抱著小宇,坐在陽台曬太陽的場景——那時候她還會笑著說:「你看兒子的眼睛,跟你一模一樣。」可這些溫柔的回憶,總會被那次冷水澆頭的寒意、刀刃砍門的響聲打斷。他試過遵醫囑吃安眠藥,卻常常在半夜驚醒,聽見水龍頭滴水的聲音就渾身發抖,總覺得下一秒就會有冰涼的水從頭頂澆下來。

 有一次他去超市買東西,路過廚具區,看見貨架上的水果刀,突然想起那個砍門的晚上,刀刃落在地上時的「哐噹」聲,還有小宇發抖的哭聲。連他提著購物籃的手也瞬間出汗,他也顧不得那麼多,還未買東西轉身就往超市外跑,直到站在陽光下,才敢大口喘氣。心理醫生說,這是創傷後應激的正常反應,可他總覺得自己像個膽小鬼,連一把刀都不敢看。

 這天下班,張品良沒有去麵館,而是繞到了家附近的公園。秋天的下午,秋風將鳳凰木的碎葉吹滿一地細碎的金黃色。幾個爸爸帶著孩子踢足球,小男孩們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張品良找了張長椅坐下,從口袋裡摸出小宇的照片──照片裡的小宇舉著甜筒,藍色恐龍外套的帽子扣在頭上,露出兩隻毛茸茸的耳朵。他指尖反復撫摸著照片邊緣,想起上次偷偷去幼稚園,看見小宇穿著同樣的外套,跟著老師學唱兒歌,小手還在胸前比劃做動作。那時候他躲在樹後面,眼淚差點掉下來,又怕被人看見,趕緊轉過身擦掉。

 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熒幕上跳著一串陌生號碼。他猶豫了一下,指尖懸在接聽鍵上——這三個月裡,他換了新號碼,除了公司和心理醫生,沒告訴任何人。「會不會是詐騙電話?」他心裡想著,最後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爸爸?」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又輕又怯,帶著點哭腔,聲音有點陌生卻又讓張品良仿遭雷擊,是小宇。他的喉嚨一下子發緊,剛想回一句:「小宇,爸爸想你。」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沙啞的「你怎麼知道這個號碼?」

 「是……是外婆告訴我的。」小宇的聲音帶著委屈,「我問外婆要了好久,她說爸爸會想我的。爸爸,你什麼時候回家呀?我昨天畫了畫,想給你看……」

 張品良的眼眶瞬間熱了,他抬起眼以免淚會勢滾下去,正好看到遠處草地上踢足球的孩子,想起小宇也喜歡踢足球,每次都要拉著他在客廳裡「比賽」,把沙發靠墊當球門。「小宇乖,」他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些,「爸爸現在有點事,等過段時間,就去看你好不好?」

 「真的嗎?」小宇的聲音亮了些,可沒等張品良再說什麼,電話那頭突然傳來妻子尖銳的吼聲:「誰讓你給這個沒用的人打電話的?」緊接著是搶奪手機的雜音,小宇的哭聲、妻子的咒駡聲混在一起,像針一樣扎進張品良的耳朵裡。◇(待續/逢星期一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