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然界中,亞馬遜熱帶雨林的蝴蝶扇動幾下翅膀,就可能引起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
在複雜的人類世界中,一句惡意的評論、一次惡意的帶節奏、一場惡意的虛擬圍剿,就像蝴蝶輕輕扇動的翅膀,也可能在一個人的生命裏掀起毀滅性的風暴。
九月二十二日上午九點半,劉學州被網暴致死案進行二審開庭審理,十點半結束,未當庭宣判。無獨有偶,在劉學州被網暴致死後,又有獨駕拖拉機進西藏走紅的管管,因不堪承受網絡暴力的攻擊而喝下農藥結束生命;二十四歲的研究生鄭靈華染粉色頭髮探望住院爺爺,被侮辱為「陪酒女考上研究生」「紅毛怪」「老少戀」,在維權也無法平息的網暴下,患下重度抑鬱並結束生命;武漢校園車禍事件中被撞學生的母親,因接受採訪時衣著整潔,被網暴「妝容精緻想訛錢」「消費兒子」「戲精」,而從二十四樓跳下,當場身亡;五十七歲的邵曉蓓醫生,在經受長達七個月網暴,兩次報警未果後,留下「請替我守住清白」的遺書,墜樓身亡……
為甚麼網暴的事情越來越常見?為甚麼網暴致人死亡的事件越來越多?為甚麼謊言能輕而易舉地搖身一變就成了「事實」?為甚麼看似微小的惡意能彙聚成威力如此巨大的傷害?
是甚麼誘使那麼多人,在自己活得不易的情況下,卻還要熱衷於把他人拖入泥潭、推進深淵?
阿倫特說惡來源於思維的缺失,「惡一向都是激進的,但從來不是極端的,它沒有深度,也沒有魔力,它可以毀滅整個世界,恰恰就因為它的平庸」。
阿倫特所說的平庸之惡,會在去個體化效應下而更加肆虐。個體藏身於大多數之中,去個性化效應使他在群體中喪失自我約束,網絡匿名性則進一步解除了社會對他的道德抑制。網絡上的距離感也會讓人們變得更加冷漠,鍵盤敲出的傷人話,如果放在面對面交流的情況下,可能誰都無法說出口。
很多時候,作惡者常不自知是在為惡,並習以為常的大行庸常之惡。在網絡上,人們看不到對方的表情,聽不見對方的聲音。每一個人都被簡化成一行ID、一個可以隨意進行攻擊的符號;而當攻擊目標被非人化、數位化時,施惡者的共情機制便自動關閉,不再將對方視為有血有肉的生命,而只是一個需要被道德審判、甚至需要被清除的符號。
每一個隱藏在群體中的擁有數字ID的人,都穿着相同的「馬甲」,戴着不同的面具,忙着趕赴一場又一場數字假面舞會。人們在舞會上輕輕鬆鬆地卸掉自己的社會責任,坦坦蕩蕩地放縱自己的行為。他們將有意或無意的行惡視為尋常的數字消遣,甚至是一種正義的宣洩。
這樣的人不就是魯迅筆下麻木的看客嗎?數字時代的今天,有些人甚至比百年前的「看客」更可怕,魯迅先生當年所痛心的「麻木」,在今日已異化為主動的殘酷。他們不僅是圍觀血案的「看客」,更是血案的「製造者」;他們不僅咀嚼他人的苦痛,更將苦痛轉化為可流通的數字貨幣。他們熱衷於製造傷害,並以此種特殊的製造為炫耀的能事,甚至將這種傷害變成一種生意;他們收集人血饅頭,不僅自己吃,還批量生產賣給更多人吃;他們製造流量、收割關注,用他人的毀滅換取自身的利益。
當魯迅筆下那些麻木的看客被數字技術重新武裝,當人血饅頭從街頭叫賣升級為流量時代的規模化生產,看客也升級為了刀客。想到這些,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為何微末之惡竟有如此大的殺傷力,總能輕易穿透一個鮮活生命的最後防線?
表面看,這似乎是人性之惡在作祟。實際上,背後可能有更多的因素在起作用。
某種程度上,這是一些人扭曲的存在感的廉價獲取方式。一些掙扎着謀生活的人,一些在現實中無力改變生活現狀的人,一些懶於通過努力去改變生活現狀的人,很多時候,在虛擬世界中會通過攻擊他人而獲得關注和權力感。哪怕那些關注和權力只是暫時的,也會讓他們沉湎其中,樂之不疲、樂之不休,通過吃他人的「人血饅頭」,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