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美智的小女孩,在臺北的展廳裏睜大眼睛,不聲不響地瞧着來往的人們。那眼睛大而圓,黑漆漆的,像是要把人的魂靈吸進去似的。
我亦去看過一回。展廳裏人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排着隊,緩緩移動。有的掏出手機拍照,有的則湊近了細看,彷彿要從那畫布上刮下些甚麼來。小女孩們穿着花裙子,在畫前擺出與畫中人相似的姿態,母親們便忙不迭地按下快門。
「真可愛啊!」一位婦人指着畫中的小女孩,對她丈夫說道。
丈夫點點頭,眼睛卻瞟向別處。他大約是不懂的,只覺得這畫上的孩子眼睛太大,神情又太古怪,教人看了心裏發毛。然而他不敢說,因為周圍的人都顯出欣賞的模樣,倘若他說出實話,倒顯得自己是個不解風情的粗人了。
我站在一幅《午夜吸血鬼》前,畫中的女孩露出尖牙,眼神卻依然純真。這純真中夾雜着一絲惡意,倒像是孩童無意間的殘忍。旁邊一位戴眼鏡的青年正滔滔不絕地向女伴解說:「奈良美智的作品反映了戰後日本社會的焦慮與孤獨……」
女伴頻頻點頭,眼睛卻不時瞟向手機屏幕。
展廳角落裏,一個小男孩突然哭了起來。母親蹲下身問他怎麼了,他指着牆上的畫說:「那個姐姐在瞪我!」母親笑了笑,摸摸他的頭:「傻孩子,畫怎麼會瞪人呢?」
但我知道那孩子沒說謊。奈良美智的小女孩確實在瞪人,她們用那對大眼睛瞪着整個世界,瞪着所有虛偽的大人。我們笑着稱讚她們可愛,心裏卻隱隱發慌,因為在那目光下,我們那些精心裝扮的成熟與世故,竟顯得如此可笑。
走出展廳時,天色已晚。街燈亮起,照在行人的臉上,每個人都有一雙疲憊的眼睛。我想起奈良美智說過:「我的畫不是給小孩看的,是給大人看的。」
原來如此。那些看似童稚的面容,不過是一面鏡子,照出我們這些大人心中未曾痊癒的傷。我們排着隊去看畫,卻不知自己早已成為展覽的一部分。
夜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我回頭望了一眼美術館,窗戶裏透出溫暖的燈光。在那裏,無數雙大眼睛仍在黑暗中注視着,等待着下一個推門而入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