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遠方的新生(四)  徐薏

 溫哥華的雪粒子仍在急診室窗外簌簌作響,像無數細小的沙礫敲打著玻璃。林薇抱著蜷縮在懷裡的浩浩,孩子因哮喘發作而泛紅的臉頰貼在她胸前,呼吸聲依舊粗重而急促。吊針瓶裡的藥液緩緩滴落,在寂靜的空間裡突然劃破沉默。

 陳啟明握著手機的指關節泛白,通訊錄裡「媽媽」二字在熒幕上忽滅忽明。他想起母親那封夾著中藥氣息的信,想起信中那句「啟亮帶我去社區醫院做了檢查」,喉嚨突然像是被電池灼燒著。而弟弟今早偷偷發來的語音還未播放,內容大概與母親日益惡化的心臟病有關。

 「我們……不能動媽的錢。」林薇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種異樣的顫抖。她放下熟睡的浩浩,從帆布包深處掏出個皺巴巴的紅布包——那是出國前母親塞進她行李箱的。褪色的紅布裡掉出用紅繩串起的平安符,還有一張泛黃的玉簪花照片,花瓣邊緣已經捲曲發脆。

 陳啟明愕然轉頭,看見妻子眼底閃爍的淚光。這雙曾經塗著精緻甲油的眼睛,如今佈滿血絲,卻有種異常的堅毅在其中悄悄建構起來。「我剛才算過了,」林薇翻開被油漬浸濕邊角的記帳本,密密麻麻的鉛筆字跳動著令人絕望的數字:「中餐館老闆答應讓我週末多加兩個夜班,你再兼職送外賣……」她頓住,指腹撫過帳本上「浩浩藥費」那欄,「總能能湊出來的。」

 走廊盡頭傳來推車的輪軸聲,混著護士用廣州話交談的隱約句子。陳啟明忽然注意到妻子髮間纏著幾根銀絲——半年前她還是那個在奢侈品店試戴項鍊的精緻女人。他喉頭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卻被林薇搶先開口。

 「媽媽那邊……」林薇從錢包夾層抽出一張模糊的照片,那是去年視頻通話時截下的畫面。母親坐在老宅露台邊,背後的玉簪花開得正好,她的笑容被強行拉大的像素弄得有點歪七扭八。「啟亮說社區義工會幫忙買菜送藥,等我們發了工資……」她聲音哽咽,「就給她寄進口藥,我問過人,這兒的比較便宜。」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一道陽光突然穿透雲層,在急診室灰綠色的地板上折射出亮眼的光。陳啟明看著陽光裡妻子的影子,突然想起移民前最後那個清晨。母親站在門口,白髮在風中飄散如絮,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樟木箱子。當時他滿心都是對新生活的憧憬,竟沒發現母親扶著門框的手在微微顫抖。

 「該去做檢查了。」護士推著藥車經過,白袍掀起的風掀動林薇膝頭上的記帳本。陳啟明伸手按住飛揚的紙頁,觸到妻子用藍筆重重劃下的「節省開支」四個字已成為他們的家訓。他默默接過繳費單,看著單子上「自費」二字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白光。

 穿過走廊時,浩浩在林薇懷裡動了動,夢中呢喃:「嫲嫲!抱……」林薇輕拍著孩子的背,喉間溢出不成調的粵語童謠。陳啟明走在前面,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與妻子的歌聲交織,在空曠的走廊裡迴蕩。

 收費處前排著長隊,大多是與他們一樣神色憔悴的華人面孔。林薇湊到陳啟明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其實我早把賣掉那個Birkin包的錢,存進了醫療專用帳戶。」她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裡藏著苦澀與溫柔,「只是一直不敢告訴你。」

 陳啟明喉頭一緊,最終只是將妻子往自己身側拉了拉。隊伍緩慢前移,玻璃門外的街景漸漸清晰。被新雪覆蓋的溫哥華街道像一張嶄新的畫布,腳印在潔白的雪地上蜿蜒交織,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林薇抱著浩浩的手臂又緊了緊,突然想起剪貼簿裡那張被撕碎的詩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此刻她終於明白,所謂新生,從來不是拋棄過去尋找世外桃源,而是在崎嶇雪地上,一步一步踩出屬於自己的路。

 收費員用廣州話叫到他們的號碼時,陽光正好灑在陳啟明遞出的信用卡上。那張曾經簽過百萬合同的手,如今握著薄薄的塑料卡片,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