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布條、我們及她——致土地誕   培正  盧詠欣

 「砰——!」

 銅錢裹著紅布條彈向半空,碎金般的陽光透過紛紛揚揚的彩紙,在人群歡呼聲中灑落,我攥著搶到的布條回頭,正撞見奶奶笑得眯起的眼睛——那一刻,她皺紋漾開的歡喜,彷彿將六十年前的鑼鼓聲、爆竹硝煙和街坊的喝彩,全都鮮活地推到我面前。  

 「依家邊度仲睇到咁嘅場面啊。」奶奶摩挲著褪色的布條,指尖沾了香灰似的輕輕發顫,我盯著手機剛搜到的「土地誕搶花炮」詞條,黑白照片上模糊的人潮與奶奶眼底的光重疊,突然覺得那些考試加分題乾癟的「澳門非遺」四個字,竟能蒸騰出如此滾燙的生命力。  

 「你知唔知啊,」奶奶突然湊近,手指點著照片模糊的人影,「嗰年我十六歲,著住阿媽新車嘅藍布衫去搶炮,街尾賣豬肉嘅陳叔一個飛撲,撞到我差啲跌咗落香爐度!」她咯咯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像綻放的菊花,我彷彿看見年輕的奶奶紮著麻花辮,在煙瀰漫中靈活地穿梭。

 「後來呢?真係搶到啦?」我忍不住追問。  

 「梗係啦!」奶奶得意地從樟木箱底掏出一條褪色的紅布,「『子孫滿堂』喔!第二年你阿爺就託媒人婆來提親咯。」奶奶突然眨眨眼,手指捲著布條邊緣磨蹭,壓低聲音:「其實嗰日搶炮,你阿爺一路喺人堆度偷偷哋望實我...以為我唔知咩!」話尾消失在捂嘴的笑聲裡,那條見證姻緣的紅布,正輕輕纏繞在她佈滿老人斑的指節上,而奶奶皺紋裡藏著的笑意,比廟裡的香火還要暖。

 我噗嗤笑出聲,原來這熱鬧的民俗還藏著奶奶的少女心事,她拍著我的手背繼續說:「嗰陣成條街的人都好似屋企人咁,我地搶完炮就去李姑屋企吃糕,張伯次次都多俾我一塊,話我搶炮好似隻老虎仔......」奶奶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目光穿過我,落在某個遙遠的時空。  

 站在同樣的土地廟前,現在,舉手機的遊客可比舉香的人多得多,我學著奶奶教過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將三支香豎直插入香爐,這時身後卻傳來「哢嚓」一聲快門響——一個戴鴨舌帽的年輕人正用手機對著香爐拍照,他插的香像排喝醉的酒鬼般歪歪斜斜地擠在一起。

 「後生仔,插香要留寸半位啊。」賣涼茶的王伯不知何時站在旁邊,手裡還端著給我奶奶的羅漢果茶,他邊說邊示範:「老一輩嘅人講,香要插得正,心意先通到神明㗎嘛。」那年輕人紅著臉道謝,重新調整香支的位置。

 聽到聲響的奶奶也走向前接過茶碗,眼睛卻盯著年輕人的手機:「依家連上香都要影相打卡啦?」她搖搖頭,卻又忽然笑起來:「不過我哋嗰陣搶到花炮,咪又系通街唱通街威?只不過依家換成......嗰個叫乜嘢話?朋友圈?」

 王伯呵呵笑著指向廟前廣場:「今時唔同往日啦,今年街坊會都搞咗個新花臣。」只見正中大屏幕上,數碼炮竹正隨著倒計時閃爍,兩側播放著預先製作的動畫,主持人正吆喝著各種各樣獎品禮物,圍觀的人也紛紛舉起手機掃碼參與。

 奶奶好奇地湊近屏幕,指著其中一個動畫人物:「咦!呢個紮辮嘅女仔,生得同我後生嗰陣好似喎。」我仔細一看,發現社區竟然把老一輩講述的搶花炮場景做成了懷舊動畫。

 「咁要唔要試下啊?」趁她仔細端詳時我早準備好了掃碼介面,她應了聲後笨拙地點擊屏幕,食指在屏幕上戳了好幾下才點到位置,只見「劈啪」一聲,電子炮竹在屏幕裡炸開,無數虛擬銅錢和布條飄落,接著屏幕上跳出四個金燦燦的大字,她驚呼道:「搶到啦!『福壽安康』!」周圍等著掃碼的年輕人都笑起來、開始鼓掌,有個染紫頭髮的妹妹還竪起大拇指:「婆婆勁啊!頭彩喔!」

 看著奶奶臉上重現的光彩,我突然明白,傳統的生命力從來不是那些儀式本身,而是藏在習俗背後的人情溫度。就像奶奶的故事,重要的不是搶到花炮會帶來好運的傳說,而是街坊們擠在一起時呼出的白氣,是陳叔撞人後賠的那碗豬紅粥,是阿爺躲在人群偷看時通紅的臉;也是此刻正跟著手機教程學包土地誕壽桃的孩子們,是給每個人都倒上一杯涼茶的王伯,是連拍照也被分到一塊發糕的遊客。在這個新舊交融的午後,我彷彿看見時光打了個轉,把奶奶記憶的熱鬧,悄悄帶回了我們身邊。

 銅錢在掌心發燙,它不再是祈求神明的信物,卻成了過去與現在的約定,傳統的真諦不在於固守舊習,而在於讓那些溫暖的情感,在新的時代繼續生長,就像土地誕的煙火會變,但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永遠絢爛如初。

 突然,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從布袋掏出那條褪色的「子孫滿堂」布條,輕輕系在香爐旁的許願樹上。「以前搶炮是為討個好意頭,」奶奶望著布條在風中輕揚,「依家啊,可以睇到你哋後生仔仲肯來土地廟行下,就是最好嘅彩頭啦。」